两条书街,两座书城:战后新加坡华文书店景观
面对数码时代和读者流失的挑战,新加坡的华文书店逆流生存。
(请点击这里,阅读英文翻译文章。To read this essay in English, click here.)
李金生
最近二十年来,新加坡华文书店接二连三地关闭,让人深感叹息。我一生和书店结缘最深,从小酷爱流连书店,买书买文具,长大之后又曾开过书店,还当过四十多年的图书管理员,结识不少书店的经营者,难免更加唏嘘。
大小坡两条书街(1950–70)
我和新加坡华文书店结缘,是从1966年我初到新加坡上大学时才开始的。当年,我住在裕廊的南洋大学宿舍,每逢周末或假日,新加坡的寄宿生大都回家团聚,只剩下联邦学生,整个云南园显得异常寂静。我和其他一些不甘寂寞的联邦学生,也乘机下坡看电影或逛书店。
当年云南园直达坡底的巴士,停泊在小坡的奎因街白沙浮附近的巴士站,南大的霸王车也集中在这一带。环绕白沙浮一带的一两公里方圆内(包括小坡桥北路、维多利亚街、密驼路、勿拉士峇沙路、奎英街、滑铁卢街、明古连街、布连拾、实利己街),书店密布,总数约有二三十家书店,摆设在店铺骑楼的小书摊,更是不计其数。
书店中最著名的就是位于桥北路及其横巷的中华、商务、友联、大众、青年、南洋、中国、黑猫、学生等书店。在桥北路隔一条街的维多利亚街则有上海、大联、星联等书局。
这些云集在小坡大马路及其周边的书店群,形成一个文化聚落。它们经销或者出版的图书各有特色,吸引了不同的顾客群,每逢周末都会聚拢到这里来买书、看书,在公共图书馆尚未普及化的五六十年代,这里就是文化青年的天堂。一般而言,思想较左倾的中学生、大专生、职业青年、南大理学院学生和文艺青年,多喜欢聚集在以经销中国大陆书刊、香港版和新马文丛为主的上海、中华、大众、青年、学生等书店。有时候,我们还可以在里的一些小书店买到被政府严令禁止入口的中国大陆书刊。
当年,我最常光顾的书店是桥北路的友联书局,那里的台湾版书种最齐全,坊间号称“台湾书专卖店”,南大文学院老师所列的参考书大部分可以在友联买到。学习马来文的学生,则常跑上海书店购买马华辞典、马来语月刊和马华对译的双语图书。
逛够了桥北路书店街,我会沿着桥北路往南步行(有时乘巴士)经埃尔金桥到桥南路书店街。这里是战前华文书店最集中的地区,它的范围包括海山街、吉宁街、大坡大马路(桥南路)及新桥路这一带,而以大马路为中心。二战前本地中文书店,大多兼营文化体育用品,有规模的约有22家。战后,书店街的光彩北移至小坡桥北路,桥南路只剩下世界和中华两大书局仍然在绽放光芒。本地著名诗人书法家潘受先生,当年经常在周末于中华二楼当众挥毫,吸引了很多书法爱好者前往索取他亲笔签名的墨宝。
两座书城在小坡争辉(1970–80)
1965年新加坡独立后,城市发展的步伐如如火如荼地展开,大坡和小坡一带的旧店屋,整排整排地被拆除,代之而起的则是一栋又一栋的高楼大厦。这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多数兼具购物中心、办公楼和住宅单位的特色。在人口不太密集的市郊和乡村地区,如女皇镇、大巴窑、宏茂桥等新市镇相继成立。
此后的20多年间,地貌在迅速变化,华文书店的据点也随之发生变化。在这巨变的历史阶段,我们目睹了大坡和小坡这两条书店街日复一日地萎缩,华文书店相继入驻设备齐全、但租金昂贵的购物中心。
七十年代,我已经开始在图书馆任职,跑书店选书买书是工作的一部分。记忆里,1973年落成营业的美芝路黄金大厦最初吸引了7家华文书店入驻,它们是前卫书店、万里局、顺城书局、白莲书屋、源城文化图书企业、兴利奕公司、日年书局。这七间书局在1979年首次联合举行大减价活动,吸引了大批读者前往购书。后来,更多的华文书店陆续进驻黄金书城,如文学、风云、东升等,使其总数多达近15家。
在黄金书城的带动下,美芝路一带的商业中心,包括苏丹街的布业中心(草根、向阳、源源)和邵氏大厦(星海、翡翠)的几家独立书店,和黄金书城形成一个新的书店区,吸引了不少爱好阅读的顾客。
建屋发展局于1978年在小坡大马路奥迪安戏院左邻,建筑了一座店铺和组屋的综合大楼百胜楼,以容纳小坡一带的书店和其他店铺。百胜楼书城于1980年启用,它不只是容纳小坡一带的中英文书店如大众、上海、友联、青年等规模宏大的老牌书店入驻外,一些新开的书店如新华、今古、胜友、国际、友谊、永新等也先后选择在这里开基立业。一时之间,百胜楼书城就迅速取代黄金书城,成为岛国华文书店最主要的汇集点了 。百胜楼的书香魅力,较后还吸引了老牌书店商务印书馆、个性书店草根和长河从别处迁来桥北路开设分店或新店,从此桥北路再次成为新加坡华文书局的中原地区,至今唯我独尊。
集团化双语书店的兴起(1980–99)
百胜楼书城总计有117间店铺(包括办事处),其中95间店铺是书店和文具店,是岛国最大的书业中心 。书店中,规模最大的大众书局旗舰店,占地2万5千平方英尺,总共三层楼,当时是东南亚地区绝无仅有的“超级”中英双语书局 。
大众书局是世界书局东主周星衢创立的公司,原址设在桥北路205号。正值华文书店业开始走下坡的八十年代,作为第一批选择进驻百胜楼的书店,大众书局逆流而上,转型为中英双语书店,并开创了文具礼品规模化的经营方式,让人耳目一新。
1994年,周星衢家族将世界书局及旗下商号并入大众,成为岛国首家集团化经营的书店。大众书局集团旗下业务遍布东南亚与香港,出版品多达4000余种、出版社近40家,内容涵盖文学、期刊杂志、马来语辞典、教科书、教辅册等。这些读物通过设在新加坡、印尼雅加达、香港的出版社,源源不断地供应给东南亚的读者。
另一家源自本土,最后走入国际市场的集团化双语书局是叶一堂,它选择在远离桥北路书城马林百列路百汇广场创业,创办于1983年。叶一堂创业初期,主打设计艺术类书刊,是新加坡最早的主题书店之一。
华文书店业举步维艰(2000–22)
好景不常,华文书店业在2000年代濒临式微的局面。在互联网时代,面对数码化网上书店的挑战和人们买书及阅读习惯的改变,加上华文阅读人口锐减、营业成本的压力日增,华文书店业举步维艰,即使转型为集团化和双语化或精品化经营,似乎仍然无法抵御新兴的电子书市场和网络销售策略。从2011年伊始,大型书店集团如波德斯书店集团、中图(新加坡)上海书局、远景文化广场以及本土精品书店叶一堂等纷纷宣告结业或退出狮城市场。随着1997年上市的大众集团于2015年除牌后,集团化、双语化和多元化经营理念,已被证明亦无法挽狂澜于既倒的华文书店业了。
另一方面,我们仍然看到一些具有人性化和独特性的中小书店,如友联、新华、友谊、万春等只卖书刊的纯中文书店,却奇迹般仍能撑起中文书市一片小天空。原本专营台港版书籍的友联,在马晓敏经理的领导下,逐步转型为中港台新马多源并进,繁简字版本图书兼收并卖的政策,并通过与本地各中小学及图书馆合作,推荐新书,同时扮演中介角色,替学校及图书馆向海外出版社购书。友联书局刚于今年6月欢庆70周年纪念。
此外,被文化界誉为“爱书者的天堂”,却每月都在亏损的草根书室,苦撑多年后终于在2014年转手给媒体人林仁余、文人林永心与医生林韦地3人经营,并搬迁到武吉巴梳路继续为爱书人服务。
草根后期的书店助手陈婉菁也在草根位于桥北中心的原址,创建新的城市书坊,并于今年6月搬到东部如切去开辟新的文创天地。两家书店也成功为读者和作者营造文化空间,出版或发布新书;举办讲座、主题书展与朗诵会等平台,促进作者与读者交流的机会。
华文书店最后的生机
在我看来,我们多亏还有一批有心的文化人默默耕耘、“不合时宜地”守着书店,我们今天仍能拥有上述为数不多,但各具精彩的实体书店,在压缩的城市空间里,守住一片天空。这些不计盈利的儒商坚守文化传承的信念,为爱好阅读的读者提供精神粮食;为写作者提供出版平台、为文创青年制造良好创作环境、为下一代培养阅读华文图书的风气。虽然华文读者群在萎缩,华文书店的璀璨岁月不再,但我觉得华文书店最坏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个性化的小众书店将会是华文书店生机的新模式。
李金生, 前国立大学中文图书馆馆长,曾编写过与新加坡和东南亚研究资料方面的专题目录和论文十多篇。